陸士嘉
1953年在風洞建設現(xiàn)場(左起:沈元、陸士嘉、徐華舫)。
北平師范大學(今北京師范大學)物理系1933年師生合影,陸士嘉(后排右一)是唯一的女生。
她是我國第一位工科女教授;她曾參與創(chuàng)建北京航空學院,是我國第一個空氣動力學專業(yè)的創(chuàng)辦者;她曾參與我國第二個科學發(fā)展規(guī)劃的制定工作,推動了中國流體力學學科的發(fā)展……
她就是我國著名教育家、流體力學家陸士嘉。
今年是陸士嘉誕辰110周年。為追思這位優(yōu)秀女科學家的家國情懷和重大貢獻,我們在此重溫她的故事,以激勵后學者們傳承和發(fā)揚她的優(yōu)秀品質和崇高精神。
■漆丹
陸士嘉(1911—1986)
教育家、流體力學家。1911年3月18日生于江蘇省蘇州市,1933年畢業(yè)于北平師范大學(今北京師范大學)物理系,1937年考入德國哥廷根大學學習物理,并以優(yōu)異成績獲得洪堡獎學金。1942年寫成優(yōu)秀論文《圓柱射流遇垂直氣流時的上卷》,獲得博士學位。1946年回國后先后在北洋大學、水工研究所、清華大學任職。1952年參與籌建北京航空學院(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后任該學院教授。主持建設我國第一個空氣動力學專業(yè),參與創(chuàng)建一整套低速風洞和我國第一個高速風洞。
陸士嘉離開我們已經(jīng)35年了。35年來,人們并沒有忘記這位受人愛戴的科學家——她那平凡而感人的事跡,一直在流傳。
童年坎坷,志向遠大
1911年3月18日,上有兩個哥哥的陸秀珍(陸士嘉原名)降生于蘇州知府衙門內(nèi)宅——獅子林。3個月后,因祖父去山西出任巡撫,家人一同北上,母親帶著襁褓中的小秀珍和哥哥也跟隨其中。其時,陸秀珍的父親剛從日本留學回來,并已加入同盟會。
祖父和父親,一個是清朝封疆大吏,一個是留洋革命戰(zhàn)士。立場完全相反,注定是場悲劇。
然而,尚未等到父子對陣,同樣擁護國民革命的閻錫山率部下把他倆同時給槍殺了。
剛過半歲的陸秀珍從此失去父親,再也享受不到父愛。
更為不幸的是,母親因聽信算命瞎子的胡言亂語,視小秀珍為她命中的“小人”,給她扣上“克父”帽子,對她沒有應有的憐惜和疼愛。小小年紀永失母心,加之寄養(yǎng)于叔叔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人情冷暖,唯有自知。
令人欣慰的是,學習使她快樂。從小到大,陸秀珍的成績都名列前茅。
她的天才光芒漸漸掩蓋了童年的灰色。
初二那年,同學借給她一本《居里夫人傳》,她一下子被迷住了。她對書中的居里夫人萬分傾服:原來女人也可以學科學,也可以成為萬人矚目的科學家!自此,瘦小的波蘭女人就在陸秀珍的心里坐上了頭把交椅。
“學科學,用科學造福國家,當中國的居里夫人!”——小小的陸秀珍給自己定下了遠大目標。
1926年3月18日是陸秀珍15歲生日,那天北京城發(fā)生了令人發(fā)指的“三一八”慘案,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學生劉和珍犧牲了,年僅20歲。這給陸秀珍的心靈帶來極大觸動:她是多么勇敢?。?/p>
同時,陸秀珍也意識到,一個人想要有所作為,不僅要有遠大的目標,還要有實際行動。這次,她平生第一次自作主張,將自己原本乖巧似鄰家女孩的名字“秀珍”改成了“士嘉”。
士嘉,意為“最好的戰(zhàn)士”。從此,她要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去戰(zhàn)斗!
1929年,18歲的陸士嘉以優(yōu)異成績?nèi)缭缚既肓吮逼綆煼洞髮W(今北京師范大學)物理系。班上一共7名學生,她是唯一的女生,年紀最小。
從此,她進入了男人世界,和他們并肩作戰(zhàn)。
一路攀登,不讓須眉
1937年7月16日,陸士嘉和未婚夫張維在日寇炮擊上海的隆隆炮聲中,乘坐最后一班英國郵輪離開了祖國,漂洋過海,經(jīng)法國到德國,開始了她遠大目標的追求歷程。
在德國柏林高工學習了一段時間后,陸士嘉得悉世界著名的空氣動力學家、該學科創(chuàng)始人普朗特教授就在距離柏林兩個多小時火車車程的哥廷根學院執(zhí)教,便萌生了投奔普朗特、為祖國造飛機的愿望。
然而,這一切談何容易!普朗特收徒之嚴苛圈內(nèi)有名,更何況此時的普朗特已經(jīng)退休,不再收學生了。
可陸士嘉不信這個邪,她只身前往哥廷根拜會普朗特。
普朗特第一眼看見這位清秀的東方女孩時差點笑出聲來,明確告訴她:“我不收學生已經(jīng)兩年了,從未收過東方人,更沒收過女生?!?/p>
“為什么?”陸士嘉緊張地問道。
“東方人的邏輯思維很差,女生就更別說了,他們的數(shù)學不好,而這是學空氣動力學的基本素質?!?/p>
知道這個原因后陸士嘉松了一口氣,她鎮(zhèn)定而倔強地說:“您可以考我,您不考怎么知道我不行?”
普朗特有點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他指給她兩本專業(yè)書,讓她回家看,一個月后再來考試。
一個月后,陸士嘉如約而至。而普朗特卻已忘了這次約定,在她的提醒下才記起似乎有這么一回事,于是拿起筆,“刷刷”寫下幾道題遞給了她。
陸士嘉緊張又激動——她終于得到了考試機會。
這次考試讓普朗特感到意外。結果是,他非常滿意,當場拍板收下了這個學生。就這樣,陸士嘉成了普朗特的關門弟子,也是他所有弟子中唯一的東方人、唯一的女生。
陸士嘉沒有想到,她的這一次拼搏也奠定了她將來在學術上的地位。
目前沒有直接證據(jù)證明普朗特對陸士嘉極為看重,就像馮·卡門對錢學森不吝贊美一樣,但我們可以通過其他事情看出普朗特很是喜愛這位東方女弟子。
1939年,陸士嘉到德國第三年,因未婚夫張維的英庚款即將到期(三年期限),經(jīng)濟即將斷頓,而當時戰(zhàn)爭陰霾密布,形勢不容樂觀。情急之下,是年7月26日,陸士嘉寫信給中國航委會轉錢大鈞、毛邦初,希望能得到國民政府補助,可惜沒有下文。
工作還是學習?這是一個擺在他們面前的現(xiàn)實難題。
關鍵時刻,普朗特出手相助了。他以陸士嘉成績優(yōu)異為由推薦她為洪堡學者,并得到了德國政府的批準。自1940年1月起,陸士嘉獲得豐厚的洪堡獎學金,解決了經(jīng)濟危機,學業(yè)得以繼續(xù)。
1942年3月,陸士嘉順利通過論文答辯,成為德國一等博士,從此和一連串響亮的名字排在一起:恩師普朗特,師兄馮·卡門、鐵木辛柯、普拉德·戴鈉、登哈托……學術界開始了她的傳說。
1944年,二戰(zhàn)末期,柏林遭到盟軍大轟炸,陸士嘉當時在位于柏林附近的薩克遜造船廠擔任研究工程師,為了躲避空襲,她決定辭職回哥廷根避難。普朗特獲悉后,再一次出面推薦她到哥廷根航空實驗室做研究員,使她的生活得以繼續(xù)。
獨立女性,傲立枝頭
1946年7月初,陸士嘉和丈夫張維攜帶女兒回國。張維受李國豪之邀落靠同濟大學,任教授,陸士嘉則在家相夫教女。這樣的日子貌似理想,但絕不是想成為中國居里夫人的陸士嘉所期待的。
一個月后,張維接到北洋大學(今天津大學)工學院院長李書田的邀請,夫婦倆同被聘為教授。陸士嘉不顧有孕在身,說服張維一起來到天津。她越過講師、副教授,直接被聘為北洋大學航空系教授,成為這所中國最古老的大學的首位女教授。
流體力學家、中科院院士周恒當年曾是陸士嘉的學生,據(jù)他回憶,陸先生很受學生歡迎,她洋范的做派、親切的態(tài)度、開闊的眼界給北洋大學帶來了清新空氣,學生們對這位年長十余歲的老師除了敬重外更多的是親近,感覺她就像家里的“姑姑”“姨娘”一樣。
陸士嘉當時懷有身孕,為了不耽誤教學,她穿寬大服裝,調(diào)整時間,在生產(chǎn)前提前把課講完,愣是沒有請人代過一堂課。寒假過后,學生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陸先生“瘦”了,而嬰兒車里則多了一個小寶寶,紛紛豎起大拇指贊嘆:“陸先生,威武!”
不過,在天津的生活也并非事事如意。陸士嘉的婆婆是個小腳老太太,多年守寡、拉扯兒女長大,養(yǎng)成了說一不二的強悍性格,并且就住在天津。喝過洋墨水的兒媳和封建小腳婆婆無論是生活習慣還是思維方式都存在著巨大差異。陸士嘉得給婆婆定時請安問候、梳頭洗腳,接受她的訓斥和教導;在男尊女卑家庭長大的陸士嘉沒有反抗,只能隱忍。
機會來了,1947年上半年,清華大學來信聘請張維擔任該校機械工程系教授,鑒于清華大學有夫婦倆不能同時任教的校規(guī),陸士嘉是不可能被聘為清華大學教授的,但她在科學界的地位清華大學也是十分清楚的。這可難壞了清華校方。經(jīng)多方協(xié)商,最后聘請陸士嘉擔任清華大學附設的水工實驗所研究員,同時兼授土木系課。水工實驗所系國民政府水利部和清華大學聯(lián)合辦的,陸士嘉的編制不完全屬于清華大學,校方算是打了一個擦邊球。
自此,擺脫了小腳婆婆的陸士嘉輕裝上陣,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科研和教學工作中。次年,陸士嘉在土木系招收了她的第一個研究生——龍馭球,她也因此成為清華園里第一位招收研究生的女先生。
此時的清華園,還悄悄流傳著“陸先生的學問比張先生大”的說法。
1949年7月,中國共產(chǎn)黨接管了清華大學,破除了“夫婦不能同時在清華任教”的規(guī)定。7月29日,陸士嘉被正式聘為清華大學航空系教授,兩人成為清華大學歷史上第一對教授夫婦。
作為清華大學歷史上的第一位女教授,陸士嘉受到了重視,接連參加了幾次重要的社會活動:
——1949年冬,代表中國女教師參加亞洲婦女代表大會;
——1950年,參加北京婦代會,當選為北京市民主婦女聯(lián)合會執(zhí)行委員;
——1951年,參加世界青年學生第三次代表大會(柏林);
——1952年,加入總工會五一招待外賓委員會。
投身北航,嘔心瀝血
1952年秋,全國院系調(diào)整,陸士嘉隨清華大學航空系調(diào)往新組建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以下簡稱北航)。
剛進入北航的陸士嘉是空氣動力學教研室召集人,沒有行政職務。在這個男人成堆的地方,這位唯一的女教授鶴立雞群,負責籌建空氣動力學教研室——帶領大家籌建實驗室、風洞;翻譯、編寫教材;制定教學大綱等。很快,他們便在我國創(chuàng)建了空氣動力學這門學科,并帶出了一支過硬的隊伍。
不到一年,陸士嘉因為工作積極、政治進步、聯(lián)系群眾等突出表現(xiàn)獲上級主管部門——第二機械工業(yè)部批準,被提名為校務委員會委員,進入學校核心層。
1956年3月29日,陸士嘉光榮地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從此,她更是時時以共產(chǎn)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絕不松懈。
上過她的課的學生都記得,陸先生的講義很厚,一堂課根本講不完。因為她是這樣備課的:“先分析學生學習情況、程度,再考慮針對專業(yè),應如何教。盡可能早把講稿以及給學生要準備的東西整理出來,在講課前只考慮如何讓學生最容易接受,哪些概念應仔細講、哪些只須提一下、哪些根本可以不提,等等。這是非常細致的教案。這樣講兩小時至少用六小時(備課)。”(摘自陸士嘉人事檔案《一年來的思想?yún)R報》)
這種備課方法需要大量時間,為了擠時間,陸士嘉不得不想辦法處理家庭事務。她在《一年來的思想?yún)R報》中寫道:“為了更好地做工作,這學期我對家庭作了如此處理:一共兩個孩子,小的一個送進城內(nèi)讀書,常住在航院。星期六晚上回家,與孩子們談話。星期日上午幫助孩子學習(大孩子初中三年級,要畢業(yè)了),下午準備東西,送走孩子,自己趕到學校答疑(給我定的時間恰是星期日)。但事實上星期日有會,而星期六又是上午上課、中午討論、下午開會,晚上回家已筋疲力盡,沒精神和孩子玩。何況沒留下一點時間與愛人談話。還有家里的瑣事,孩子的衣服用具……所以愛人對我也有意見。孩子們一個(小的)是經(jīng)常想我想得哭,一個(大的)是整天不回家各處去。老師找我談家庭教育問題。所以業(yè)務與家務事常出現(xiàn)沖突,每到星期六我更有體會,我也有些苦惱……”
繁重的工作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夜里常常失眠,身體健康也開始每況愈下。她曾在黨員轉正思想檢查中如此介紹:“絕大部分時間用于備課,準備教學法。由于自己的時間仍是不多,又常失眠,身體不好,結合支部大會對我的要求,有時還是有矛盾。希望領導代我減少社會工作,希望能保證六分之五的業(yè)務時間,希望能暫時放掉教研室工作……種種想法都有,但認為自己已是預備黨員,不應要求過多,只有改變工作方法,及盡量抓緊時間……”
這種超常壓力終于壓倒了她,1962年7月,在參加我國第二個十二年科學規(guī)劃會議時,陸士嘉在夜間突發(fā)心臟病,幸虧搶救及時才撿回性命。
病情緩解后她又回到工作崗位,繼續(xù)孜孜不倦、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1986年,就在她病逝前不久,她還在醫(yī)院病床上和探望的人討論科研問題,以及她最后一個博士生的論文方向……
縱觀陸士嘉的一生,可以用兩個詞來概括:志存高遠、自強不息。她為了祖國的航空航天事業(yè)嘔心瀝血,堪稱中國知識分子的楷模。
她的高尚品質和情懷永遠值得后人銘記——2017年3月18日,北航舉行冠名儀式,將學校流體力學實驗室冠名為陸士嘉實驗室;2021年4月10日,北航將舉行紀念活動,緬懷這位優(yōu)秀的女科學家。
《中國科學報》 (2021-04-08 第8版 印刻)